心灵奇旅

（23年10月5日三刷）

皮克斯成功探访了那扇被无数人扣问的门扉：人生的意义。

这一次，影片不再是异世界里角色的故事，而是一趟从现实世界开出的观光列车，观众穿过荧幕搭乘上去，忽而追随找寻spark的22，忽而又置身于重获新生的Joey，于肉体、灵魂、抽象概念里自由穿梭，耳朵里的爵士音符流淌，心灵获得前所未有释放与充盈。

这是一部直白且上乘的心灵对话之作，真庆幸创作者避开了瑰丽宏大的场景设计，将人类恒久以来关于生与死之外的时空想象归于几何式的抽象、俭省笔画，大道至简的视觉表达最大限度贴合了哲思的语体。

对人生的意义的追问是人类无从回避的自我诘难，它像一个梦魇，埋伏在你不期然的梦，冷不防将你残酷地点醒，你记不分明，想不清楚，往后的睡意都带着忌惮。

几乎得不到确凿的答案，如同生活中的其他问题，思索过多反倒限于无涯的虚无，败下阵来。于是有人将问题搁置，仿佛它没来过，投入忙碌的生活，有人说服不了自己，进入时间的消磨。

《心灵奇旅》对人生意义的探问有意安排在了一个“影片中的现实”与“观众所处的现实”同频的节奏上。Spark的选词十分巧妙，它的具体含义是火花，由之可以联想到希望、跳动、闪光、温暖等含义，但我们似乎又集体默认了，spark应当是一种比喻式的说法，因为它的含义是如此的具有生长性与发散性，背后必定指向某个意义更加深远更加具体的概念或对象。

于是，和平凡追梦的主人公Joey一样，观众很快接受了purpose作为spark的潜在意涵，比起闪烁的小火花，人生目标似乎更加确凿，也更适合放在通行证最难获得的一项位置上。毕竟，这与我们的现实经验是多么得相符，还有什么比梦想、目标、追求更加值得找寻的呢？也因此，在观影的大部分时间里，观众会在潜藏的语境中默认，这整个故事就是在探究“如何找到人生目标”。

所以直到结尾处，Jerry代替主创否认了这一个几乎贯彻全片的思路时，观众才能够和Joey同时迎来那幡然一击，这一击类似菩提老祖在孙悟空脑袋上的轻轻一敲，足以使聪慧的灵魂会心一笑，心悦诚服地完成皮克斯这趟心灵奇旅的回环。

不得不说，皮克斯在主题明暗线交织的结构上，处理地很高明。

“人生目标”与“火花”，迷失与忘我，22与通行证，水与海洋，爵士与梦想，……皮克斯安插于片中的这些关窍，直等到故事收束时才向水中投下一颗石子，碧波荡漾，层层推延，锁扣一环一环打开，最终推及观影者与现实生活。

在《心灵奇旅》的故事中，有着现实世界（可看作生之此刻），生之彼岸、心灵学院、忘我之境的时空设定，除了现实世界有肉身作为躯壳，其他几个地方只有灵魂可以抵达。皮克斯对这四个抽象空间的选择同样贴合人类对于生死问题的共通的想象，而忘我的精神体验也有现实生活的体验可供映照，因此观众在世界架构的理解与接受方面依旧没有什么阻力。

更何况，影片的视听感受是如此流畅，以至观影者只需要跟随情节流淌，就能自然地获得一种灵魂上轻盈与自由的感受，还会随着故事的展开，同主人公一起围观所谓的现实世界并发出不自觉的赞叹。

就这样，影片顺利地带领我们在Joey、22的不同视角以及几个抽象空间之间跳跃变换，使精神体验逐渐与肉身体验剥离。我想，这一旁观与主观交杂的、既凝视又沉浸的、往来无碍的新奇体验也是影片着力要实现的，目的是携观看者的灵魂轻松一跃，跳出浑噩的桎梏。

皮克斯的确很会讲故事，《心灵奇旅》有两条主要的故事线：

22的故事线携带了一个贯穿全片的问题：生命为何要到来（地球）。据影片中的设定，抽象空间中的一切都是抽象的、形式化的，千百年来，这里的经验、说教、感召、启发始终没有激发出22的spark。

（宕开一笔，这里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心灵捕手》的经典对白：……所以问你艺术，你可能会提出艺术书籍中的粗浅论调，有关米开朗琪罗，你知道很多，他的满腔政治热情，与教皇相交莫逆，耽于性爱，你对他很清楚吧？但你连西斯廷教堂的气味也不知道吧？你没试过站在那儿，昂首眺望天花板上的名画吧？……该说不说，22就是这样一个倒霉“孩子”啊，脑子里全是知识，一条亲身的经验都没有。）

在22的故事中，不可感、不可知的体验不能激起它对生命的渴望（皮克斯这里实际上也在尝试传递对“灵与肉”问题的见解）。风吹树端落下的种子，披萨与棒棒糖的味道、与身边的人敞开心扉、聆听无名的动人音乐，具象可感的时间流过22（实际是Joey）的身体，在她的灵魂上漾起波纹，22的灵魂于懵懂的震颤中回应了生命留下的痕迹，心灵学院合力找寻的spark悄然出现。

spark已不再囿于世俗层面的purpose或闪光时刻，故事至此已为我们拂去蒙尘，露出了spark的本来面目，它是灵魂想要在现实世界“活着”的本能愿望，是享受生命存在本身的冲动。

Joey的故事线同样在回答着影片的主题。不同的是，Joey故事线映射的是更为贴近现实观影者的人生。

Joey热爱爵士，但碌碌无为。在故事的大半篇幅中，Joey的形象都是一个怀揣爵士梦想并可以将其他事情暂置脑后的人，这也解释了《心灵奇旅》的故事开端：当Joey得知可以参加专业演出，喜出望外，一副路也不看了车子你轧吧的开心劲儿，脚下踩空发生了意外。

在普遍的认知里，Joey应当算是一个正面的追梦者形象，过的是以目标和梦想为导向的人生。然而在心灵学院里看到自己的一生，他却觉得毫无意义（meaningless）。皮克斯在这里是传递了价值判断的。这个价值判断不光借由Joey自己的感叹，还借由22占据的Joey的一天。

在这一天里，Joey通过猫的身体看到自己除爵士以外的被忽略的生活，他重新看见过去习以为常的人、食物、街道、地铁站、公寓、酒吧，等等，曾在梦想的光照下显得多么微不足道。有趣的是，这些因一成不变被自己归入生活陪衬的无聊事物，在22一个新手的操作下，却获得了真正喻含爵士乐精神的生活真谛：即兴、自由、沉浸。

Joey眼中的“习以为常”与22眼中的新奇与精彩是同样的事物。

皮克斯希望打破的正是Joey的这种习以为常，还原被压缩了的普通时刻的意义，为平凡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正名。

事实上，人往往是因为在现实中迷失，才要去现实的背后探寻行路的指南，寻求关于人生意义的答案。对于人生的意义的回答，皮克斯用箭头指了一个方向，令人欢呼得是，它没有指向现实之外，箭头从现实世界扬起，又轻轻落了回去。

那只想去大海的鱼，一直都在海里。

当Joey的使命完成，结束了他的心灵奇旅，回到角色的现实生活，皮克斯再次伸出意义的箭头，指向了Joey重获新生后的“to live every minute of it”。而荧幕外，那趟由现实世界开出的名为《心灵奇旅》的列车也刚刚抵达，观影者的思绪回落至现实，直至影院出口与Joey重生之门的重叠，影片最终完成了故事主人公与现实观影者在心灵节奏上的同频。于是，那生命的火花，沿着心灵奇旅一路飞跃，填补了22的通行证，点燃了Joey的新生，跳到了你手中。

而那个指回的箭头，是影片最动人最难防的埋伏。